夜，像一匹黑色的绸缎，慢慢铺开，空气中，一缕酒香纠缠着夜风，阵阵袭来。公元752年，唐东都洛阳，一座依山而建的豪华酒楼上，杯盘罗列，灯烛辉煌，一位白衣侠士仗剑起舞: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，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，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。天生我材必有用，千金散尽还复来。”剑光起处，寒风四起，直惊得旁边座位上的食客惊魂落魄，捧杯不稳。“五花马，千金裘，呼儿将出换美酒，与尔同销万古愁。”歌罢，举杯向月，颓然扑倒。

寂寞，无边的寂寞，就像这嵩山脚下滔滔奔涌的黄河之水，已独自流淌了千年万年；就像这青铜镜中的青丝少年，转眼已染上满头霜雪。请问，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能够永久留驻的？来呀，喝酒，喝！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将那一手执剑、一手举杯的飘逸身影，不断拉长，拉长。

公元742年，唐玄宗天宝元年，已经42岁的李白在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等人的极力推荐下，终于奔赴长安，准备一展他“使寰区大定，海县清一”的宏图大志。可是，他太天真了，一贯游侠任性、放浪山水的佯狂诗人如何能在朝廷这个政治漩涡的中心立足？从天宝元年至天宝三载，时间仅仅过去了两年零四个月，那个曾经在巴山蜀水高唱着“仰天大笑出门去，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痛饮狂歌的李白，那个曾经在沉香亭北挥毫写下“云想衣裳花想容，春风拂槛露华浓”的飞扬跋扈的李白，在供奉翰林的职位上做了不到三年，就在贵妃磨墨、力士脱靴的闹剧声中被赐金放还。此后，他再也没能回到皇帝身边，再也无法实现他“长风破浪会有时，直挂云帆济沧海”的安民之志。

内心里，他是不甘的。游梁宋，访齐鲁，仿佛要把所有的郁郁之气都消弥在求仙问道中，“五岳寻仙不辞远，一生好入名山游”。可是，离京城越远，他的内心就越孤独。一路上，他邀明月为伴，与诗酒为友，“花间一壶酒，独酌无相亲。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。”酒，成了他和这个世界勾兑的调和剂。只有在酒里，他才能有半刻的清醒，只有在酒里，他才能更加清醒！“欲渡黄河冰塞川，将登太行雪满山”是他的怅惘，“大道如青天，我独不得出”是他的呢喃。

他把自己交给了月光。“小时不识月，呼作白玉盘。又疑瑶台镜，飞在青云端。”月，一直是他的故乡啊。公元705年，李白随同全家从遥远的碎叶城（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)迁居蜀地。旅途是寂寞的，没有人会在意一个5岁小男孩的心理感受。漫漫长夜，遥望苍穹，天上的明月圆了又缺，缺了又圆。月亮里面有什么？那片黑影真地是一棵桂花树吗？树下的白兔捣好了灵药又送给谁吃呢？沉思默想中，他的心飞向了月宫。

25岁，他开启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游，故乡的山水故乡的明月一路多情相送。“渡远荆门外，来从楚国游。山随平野尽，江入大荒流。月下飞天镜，云生结海楼。仍怜故乡水，万里送行舟。”凭着过人的才华，他遍干诸侯，饮酒，作诗，仙游。连当时号称“四明狂客”的贺知章在读到他的《蜀道难》时也不禁连连惊呼“子非谪仙人乎”？

他看不起那些通过科举考试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文人士子，他要像大鹏鸟一样一飞冲天。他是谪仙人，他是侠客，他不会像杜甫那样文绉绉地坐在书房里吟咏“诗乃吾家事”，他也不会像岑参那样远赴边关在马背上邀名。他是大唐的李白，李白的大唐，他的血液里奔涌的是“飞流直下三千尺，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豪情，他的胸腔里充溢的是“大鹏一日同风起，扶摇直上九万里”的豪迈。

经过一百多年的积淀，到天宝年间，大唐王朝已经由建朝初期的1500万人增加到了7000万人，人口的剧烈增加带来经济的飞速发展，而经济的发展必然又带来文化的繁荣。这个由鲜卑血统和玄武门之变建立起来的王朝，带有巨大的包容性和开创性，“万国衣冠拜冕旒”是她俯看全世界的目光，而李白诗歌、裴旻剑舞和张旭草书是她留给后世的想象。

“日照香炉生紫烟，遥看瀑布挂前川。飞流直下三千尺，疑是银河落九天。”他把唐朝人的想象发挥到了极致，把天上的银河和人间的江河连结在一起，呈现出一幅雄奇瑰丽的景像。这是李白的胸襟，这是大唐的气象。“噫吁嚱，危乎高哉，蜀道之难，难于上青天。”古往今来，又有谁敢用这样近乎白描的手法直抒胸臆？读这样的诗，你必须和他一起站在群山之巅，看云水相击，风生万壑，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慨叹。

他不属于书房，不属于体制，他是太白金星遗落在凡间的精魂。“兴酣落笔摇五岳，诗成笑傲凌沧州”是他的自负，“笔落惊风雨，诗成泣鬼神”是诗圣杜甫对他的仰慕。那些长歌短行、那些恣意汪洋的诗句在浩浩天宇间三分啸成剑气，七分酿成了月光，这样的李白怎么能为世俗所容？“世人皆欲杀，吾意独怜才”（杜甫《不见》），所以，他只能放浪山水间，以山为骨，以水为肌，以月为魂。

公元762年，李白溺于采石矶。一轮明月在江心摇摇荡荡，醉眼朦胧的李白忍不住将身一扑。终于，他将自己化作了一道月光，静静地投射在每个中国人心底。月夜，遥望，你听:“床前明月光，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，低头思故乡。”